• 文章來源
  • 刊登日期 2012-06-08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郭亮廷
集體無愛的都市──評《懶惰》

演出:禾劇團
時間:201 2 / 05 / 05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血汗工廠的老闆們一定覺得上帝很了不起,老早就把懶惰列為人類的原罪之一,然而天主教思想不是這樣想懶惰的。懶惰不是不努力工作、克苦耐操還能面帶微笑,那懶惰是什麼?按照字面解釋,懶惰是提不起勁去做應該做的事。這下有趣了,什麼是應該做的事?但丁《神曲》煉獄的第四層懲惰,懲罰的是不懂得愛的人,所以好好去愛才是人應該做的事。否則人會失去信仰,因為不愛上帝,失去正義,因為不愛鄰人,即使無所事事仍然不得休息,因為沒有愛過。

黃碧雲看穿了現代都會裡的大忙人,其實是忙著逃避去愛的懶鬼,於是小說《七宗罪》的〈懶惰〉裡寫了三個忙成行屍走肉的人物: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他」;愛他愛到把第一次給了他、卻被他當成妓女開除的女秘書「可喜」;愛上從此不想說只做愛的可喜、因此愛得徒勞又絕望的重考生,也和男人一樣沒有名字,就叫「他」。黃碧雲寫道,無論是他還是他,是加害者還是被害人,最後都成為外表極度勤勞、心靈卻冷漠不動的人。本來這就是都市的生存法則,不然你看:「說什麼破壞荒涼呢,城裡天天在建新高樓」。

換句話說,冷漠的不是個人,而是城市停不下來的步調迫使我們集體的無愛。在這方面,高俊耀的導演手法和簡莉穎的劇本改編完全抓住了重點。

戲一開場,我們看見劇場地板上的沙畫呈現一幅城市的輪廓,這個簡潔的意象點出繁華的高樓同時也是荒涼的沙漠。接著,我們聽見工地施工的噪音貫穿全場,彷彿整齣戲是一座廢墟,正在強力的拆除工事中瓦解成碎片。也的確,整齣戲與其說是一個連貫的故事,更像斷斷續續的片段,每件事都做一半就切換到下一件事,工作做到一半就得去醫院看老婆,為老婆難過到一半又被叫回去工作。同樣的,人物之間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一直被插話打斷,醫生打斷病人說你沒病,建商打斷電話那頭的人說價錢好談,女職員一開口推銷就被掛電話,或是重考生問妳喜歡我嗎?然後是無聲的靜默中斷了做愛。

不過,片段式的結構對表演是極大的挑戰。演員必須能量全開、瞬間煞車、轉換下一個情緒,而且要轉換得非常漂亮,畢竟這個城市裡大部分的人每天訓練的就是這個,打斷與被打斷,習慣被打斷。這一點,三位主要演員和歌隊的表現大致到位。另一個挑戰是,演員必須像速寫一樣精準,在短時間內抓出角色傳神的線條,否則片段化的場景會加倍分散掉角色的立體感,可惜這齣戲的表演就有這個問題。舞台上的可喜是真的可憐,可是可喜的可憐應該有某種可怕才對,不然她又怎能讓一名熱血的重考青年變成無感的傳真人?舞台上的中年男人是真的冷血,可是他必定也有回溫的時刻,不然他請一堆假去醫院照顧妻子幹什麼?

最怕的就是又落入類似的二元對立,讓人以為好人一定不壞,無辜一定不是共犯,勤勞一定不是懶惰。黃碧雲其實很小心,她以第二人稱寫這篇小說,每段故事的主詞都是「你」,中年人、可喜、重考生都是你,所以那沒有愛的人可能正是在閱讀的你。這個你,在文學指的是讀者,在劇場可就是觀眾了。禾劇團做下一罪時,或可參考這個敘事策略,讓觀眾無法和上演的罪惡輕易切割,問問自己是無害,還是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