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民生報文化風信A12版
  • 刊登日期 2004-09-22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盧健英
雲門舞集 宿命又抗命的世代風景

展演名稱:陳映真‧風景

展演團體:雲門舞集

展演時間:93.9.18

展演地點:國家劇院


雲門舞集「陳映真‧風景」舞作,在極具縱深與寬度的舞台上,奔跑的舞者錯落如雨。

記者林承樺╱攝影


走出劇院時,湯姆‧懷茲的音樂還在心裡呯呯響著。

「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曾帶領著冷戰時期年輕世代對和平、善美的另類行動主張,用嬉皮、解放的叛逆態度回應時代的虛無。這些影響30年前隨著文學、音樂從美國飄來台灣,交融成為六、七?年代台灣文化菁英「理想燃燒的年代」的記憶符號,湯姆‧懷茲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湯姆‧懷茲還在繼續創作,時代也在繼續前進。這一晚的演出,三年級的林懷民與六年級的伍國柱交手,前者講素樸而噤聲的年代,後者講嘈雜卻無聲的年代,反差很大,很有看頭。

世代,是雲門舞集今年秋季公演的兩支舞碼很重要的相遇命題。伍國柱的《在高處》與林懷民的《陳映真‧風景》,在同一個舞台上交織出兩種不同世代宿命又抗命的風景。

《在高處》,無疑是伍國柱這幾年來最成熟的一支作品,不僅成熟而且令人驚喜。剝卸下他過去常被批評「太像碧娜鮑許」的印象(倒是令人聯想起法國編舞家瑪姬‧瑪漢2002年的作品《轉捩點》Points de fuite,也探討同樣的人類處境),明顯地,非舞蹈科系出身的伍國柱要求舞者忘記「專業的」身體框架,從「專業」解放為「常人」,像常人般奔跑、躍起、跌仆,喘息,在簡單而重覆的摀耳、掩面、搓身、形構出整支作品具有時代感的肢體美學。《在高處》裡純煉簡單的肢體語言,綿密高速的反差手法,反覆地在觀眾心目中錘擊出無所遁逃面對自我的問號,織造了一幅喧囂而孤立的時代風景。

《在高處》升起劇院防火牆,裸舞台巨大空洞如一張無聲吶喊的大嘴,對比個體如黑洞般深黝攫人的內在孤獨。而那個孤獨也是巨大的,尼曼的音樂一出來便如鋪天蓋地的巨網襲下,讓人張開全身毛細孔去迎接編舞家的詰問與逼視。

整支舞大致分為三次輪迴的段落,除了舞者一再令人心驚的狂奔,在極具縱深與寬度的舞台上,奔跑的舞者錯落如雨,生命嘈雜流動如螢幕上的亂碼,人與人之間是不接觸的孤島(即便雙人舞亦是雙手虛張的擁抱),這些交織成整支舞主要的圖像之外,三段裡亦各有窗景,分別呈現出「在高處」裡的伍國柱對於「我」所提出的一層又一層漸深的逼問:小我與主群體的對抗(舞者邱怡文抵抗欺身而來的舞群)、「我」的如繭般的困境(舞者楊儀君反覆撞牆)、「我」與自己的虛擬對話(舞者溫璟靜在群舞裡的自言自語),緊跟著尼曼音樂之後而出的湯姆‧懷茲,取材自《黑騎士》裡如大河般的澎湃節奏,與舞者的集體動作,推升著巨烈的個體內在荒涼。

有趣的是,伍國柱最終有一種宗教情懷的柔軟與虔信,在巴哈的聖樂裡,舞者手持的手電筒是最微弱也是最堅持的光,沒有人能給答案,在幽微的燈光裡,或許有人同行,但光卻需自己持有,走在自己還需再跌仆的道路上。 節目單上說明了《陳映真‧風景》是根據陳映真小說發展出來的舞蹈組曲。從結構上來看,也就是許多小說片段的意象集錦。

這不是林懷民第一次自文學取材編舞,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林懷民在這支作品裡選擇了一個比較退位的角度,只是忠誠地重建那個他所沉緬的時代圖像,全舞充滿著一種自然主義式的詩意意象,從〈山路〉的台車、〈哦!蘇珊娜〉的海濱戀曲、〈將軍族〉歪扭突梯的葬儀隊、〈兀自照耀的太陽〉裡優雅而憂傷的客廳,一一具現在舞台上;造像的工夫大過詮釋表述的企圖。

舞中主要採用德布西的印象派音樂,音樂將這些過往年代的人物敷上水霧般的柔光;打在鋼幕上的幻燈蘆葦、搖曳的樹影、艷綠燦紅的鳳凰木,在添畫那個歷史時代特有的安靜與壓抑的人文氛圍也是有功的。因為細膩的營造,原本在小說中革命者的青春奉獻、勞動階層的悲苦、布爾喬亞的哀愁,在舞台上卻因此有著抒情的詩意,在〈兀自〉一段裡豎起的小淳病床(邱怡文飾)尤其有一種令人動容的唯美。

但做為小說,這些角色、場景在閱讀的過程裡,會隨著文字令人產生對主人翁的想像與同情,但做為一支寫實的舞蹈,《陳》舞卻顯得語言紛擾而模糊,它仰賴了太多不能由舞蹈代言的工具(例如那些帶有情感口吻的小說口述者、默片式的戲劇表演),而舞蹈的述說能力卻是其中最弱的一環。許多非舞蹈工具有時卻不免畫蛇添足;最明顯的就是蘇珊娜一段裡的傳教士,當兩位騎著單車的外國傳教士危顫顫出現在舞台上,觀眾全笑出來,傳教士反而成為抒情筆調的滑稽闖入者。

細膩地把過往的生活經驗,時代氣質搬上舞台,我們突然覺得林懷民對那個年代是有耽溺的,同樣來自「垮掉的一代」的成長背景,這種耽溺的情愫,來自他對理想主義漸行漸遠的嘳歎,似乎也正像是永遠在山路上爬升又倒回的台車,在嘈雜的年代,維持高仰而無聲的姿態,向陳映真致敬,也向「陳映真價值」揮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