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典藏今藝術149期
  • 刊登日期 2005-02-01
  • 類別 觀察論壇
  • 作者 胡永芬、呂佩怡、許遠達、彭弘智、黃詠靖
對未來展覽的想像

對未來展覽的想像

胡永芬
(第四屆台新藝術獎觀察委員)


期待未來的展覽是什麼樣貌?這真是一個發揮想像力的題目。

首先是期待一種可以相對上跨出現有邊界的創造性與自由性,這也是「藝術」這個看來如此缺乏實用性的東西,對於這個世界最為實用的價值吧。

所有具有藝術史上劃世代定位與價值的作品,唯一共同合乎的標準,就是它相對於以往發生過的所有藝術創造之長流而言,它又跨出了一步,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依然是成功地擴大了它既有的邊界,抵達人類文明與文化發展中從來未曾抵達過的境域!藝術的成就如是,有價值的展覽,亦如是。既然是期待一種未知的創造,便很難在今日想像它具體的樣貌。

其次,期待未來展覽的樣貌是對於未來的「當下」具有視野高度的觀察、整理之後,準確有力的提挈。

以極速在發展演變中的世界,需要一種具有視野高度、人文厚度,而又充滿感情的眼睛,對於他所身處時代的狀態予以觀察、整理,並在藝術的領域中透過展覽或其他的方式提出表述與詮釋,這種展覽最動人的可能性,是對於一個區域當下文化樣貌╱狀態的深度言說,這種言說方式並且可以達到異文化之間跨度較大的溝通。

作為世界中軸以外的地域,我們必須承認的是:異文化之間有某種必然的不可溝通性與不可言說性,但透過一雙宏觀而睿智,同時兼具有理解世界主流的文化樣式與本體可貴之異質性的眼睛,在他統整梳理之下呈現的表述,便增加了更為深層剴切地溝通的可能性。

今日我們已經很有機會看到許多機鋒聰明,視點銳利淋漓,或讓人眼睛一亮、或讓人深有所感,甚至可見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的展覽呈現,這是網際弗界化所形成的知識擴大、世界縮小,所造成當今之世令人興奮的成果之一;好的眼睛越來越多,讓我們更可以樂觀期待,未來的世界會有更多具有視野高度的、睿智的眼睛,來操作展覽的工作。

第三種期待,是希望未來的世界可以欣賞,並且擁有一種非常非常……非常寬闊而放鬆的多元性。

不看太遠,就只回想台灣近50年來的藝術屐痕,各時代階段中所曾經出現過的展覽方式,再看看今日最常見、最為人矚目的展覽方式,我們會赫然發現,台灣每個時代展覽的方式都出現一種「流行性」,這種流行性的另一面現象,就是對於流行模式以外的展覽樣式,或有意或無意的漠視與輕忽,為什麼會這樣?與整個藝術生態中的權力(發言權)結構遞變轉移有必然的關係,而未必代表著我們所身處的時代只需要這種方式的展覽。

一個業餘畫會的同儕展覽或許在藝術史上劃下一個標點的機會渺茫,但實現這件事,是否可能成為一群人,以及他們生活與生命中碰觸到的其他人,變成一株繁殖起點的菌母?從這麼「低起點」的例子來試想、推衍,我們無法想像已經因此失去了多少有意思的,或者至少對某些人是有意義、有意思的展覽?

容許、甚至是大家都願意欣賞、期待一種非常非常……非常寬闊而放鬆的多元性,是我對於未來的展覽一種溫情主義的期待,但我真的很期待。鬆綁的不只是想像與形式,也鬆綁了權力。 


呂佩怡(獨立策展人、英國南安普頓大學藝術史與設計史學系博士班)

對於一個想要做好展覽的人而言,現實因素常常是「夢想」與「想像」的殺手,他們將人從高懸於天際的理想層面拉回現實世界,讓人不得不對「在乎現實嗎?」這個問題,點頭稱是,尤其策展此一行業本身的特質便是一個媒介,也是理想與現實的衝擊點,因此,如何在妥協的過程中保有原初的想法便是每個策展人的功力所在。不過,現實雖然重要,理想也不容忽略,展覽烏托邦的可貴在於它提供了一個朝向理想的可能性、一個發想的空間,以及給予人心的鼓舞。

我想像中的展覽烏托邦是一個人人可參與的國度,在此任何背景經歷者都有辦展覽的可能性,他們將不同的行事風格、不同的專業訓練帶入展覽,讓可能、開放、自由的氛圍去蘊釀創意,不同於藝術史或評論背景的策展者將書寫概念立體化,以藝術史、社會學等為基礎的出發點,發展出深度探討的展覽,其它背景者可以有更豐富多元的表現,例如,編輯出身的策展者將展覽看待為一本雜誌的專題企劃,由不同角度來探討一個主題;而由廣告人來做的展覽講求的是以觀眾為導向的有效行銷,用多變的手法來打動觀眾的心;由藝術家出馬的展覽自由度極高,有無限的可能性;以醫學為基礎的展覽鋪陳出身體感官與藝術的合奏曲;科學家做的展覽會從完全不同的思考點出發,將科學與藝術聯結;電腦工程師的展覽也許以程式的寫作模式為架構……。當展覽不僅是展覽,展覽才有更多的可能性,展覽也才能打動人心。

展覽烏托邦是任何空間都可以玩出有趣的點子,不論是現代主義白盒子式的標準美術館畫廊展廳,或是街頭巷尾的公共空間,或是廢棄頹敗的老舊建築,或是鄉野山林,或是虛擬的網路空間,任何空間都會因為其氛圍特質與過往歷史而有自己獨特的脈絡系統,由此脈絡而發展出的展覽常常是有趣而意義非凡的。

另外,展覽烏托邦必須具備感染人心的特質,開啟觀眾不同的感官經驗,視覺不再只是唯一的經驗,將「看」擴大為「聞一聞」、「嘗味道」、「聽聽看」、「躺臥其上」、「在其中玩耍打滾」等身體的參與,也可以是「寫下感覺」、「對談」等心靈的交流,喚醒沉睡中的記憶,挑動易感動的心,觀眾是故事的欣賞者、參與者,也是建構者,從展覽中讓每個觀眾皆可找到感動他的刺點,找到與其生活的聯接處。


許遠達(文字工作者、現任東方技術學院講師)

「未來」就筆者而言是想像所能延伸的時間邊緣。因此本文也就試圖從想像所能觸及的區域開始。關於「對未來展覽的想像」,或許可以從展覽的目的及展出的作品出發。首先,若從美術館蒐藏展出的角度出發,因為許多藏品的性質,現行展出型態將依舊存在。就其教育及歷史的面向而言,在藝術品的欣賞上,由於科技工具的發明,虛擬展場將逼真的再現視覺上實物藝術品的樣貌,民眾得以隨時地進入「虛擬美術館」,而不再只是現今網路上圖片的虛擬展出。甚至,民眾得以從對藝術品數據的分析,經由儀器直接「經驗」過去創作者的創作狀態或其所欲表達的意念。也就是說,這類的教育性或是歷史建構性的展出,將使參與民眾更直接感受展出作品的狀態。

從藝術作品的發展想像出發,除一部份因為創作媒材及創作型態——如繪畫、雕塑的創作,而維持現行的展覽狀態外。因應新科技媒材的出現,藝術創作展出的狀態將因為不斷推陳出新的科技工具而轉換其展出樣貌,部分的展覽或許不再出現實體的事物,而以虛擬的立體影像作為直接再現。甚至,除視、聽覺的虛擬外(現今展覽的科技工具多以視覺的虛擬為主),將出現觸覺、味覺乃至抽象感覺的虛擬感覺展出。或許,虛擬不再虛擬,展場成為隨時被創造的空間,參與民眾被植入控制身體的生物晶片,感受平行輸入的創作者思維及情感,感覺不再虛擬,而由民眾自身實在地直接感受。當然,由於科技工具的進步,現存的創作型態會更因「靈光」、「人性感」而仍然存在,因為藝術始終是因為「人」而相對存在。另外,由於科技的發展,無論是所謂生物性的複製、或是上述的感覺、思想的轉移的逐漸實踐,都將考驗著現行社會已建構的諸種秩序,未來「人」自身究竟如何存在的探究,將無窮盡的繼續。


彭弘智(藝術家)

想像力是對未來的期待,當對未來沒有期待時,我們是無法產生想像力的。要產生期待,很多根本的問題必須解決。我有滿腹的問題:台新藝術獎從開始的滿心期待,到現在又一次的嘆息:「喔!就這樣嗎?好像成就獎啊!」不是成就獎不好,如果這就是台新獎的定位,應該在宗旨上就說清楚,一個清楚的定位比什麼就重要,就好像台獨的立國精神是什麼?在這國家界限已慢慢模糊之際,新獨立國家的傳統形式全世界需要嗎?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到底是什麼?西藏什麼都沒有,為什麼在外面得到比我們更多的支持?中國也同樣地打壓啊!為何常常回答別人我來自Taiwan,總有些人就想到Thailand定位的問題,由小見大,由大見小,都一樣,再不解決這問題就來不及了。成就獎也沒什麼不好,可是國家已經有很多這樣的獎項了啊!為何民間還要再多加一個?國家資源有很多包袱,偏向這邊另一邊抗議,反之亦然,所以顧忌甚多;但民間資金不然,大可放手去做,老子有錢就是這樣你能奈何,該讓人無話可說。要確立大膽前瞻的目標,為台灣藝術的永續發展注入生氣,要放眼未來這樣就成了,風格就是這樣建立的,沒有折衷,我們就是太多的折衷,或是數學太好,以為1加1等於2,事實上常常發生1加1等於0,怎麼會這樣?我們的風格在哪裡?下了桃園機場怎麼是這個樣?101你覺得美嗎?為什麼我們就是這麼沒風格,難道天生命做代工?悲情不該持續籠罩,有力量有膽識的人請撥雲見日,放棄思考什麼是好展覽了,該思考未來我們會不會有好的藝術家,求求你們。


黃詠靖(國立台北師範學院藝術與藝術教育研究所研究生)

羅蘭.巴特在《明室.攝影札記》中,以梅波索普(R. Mapplethorpe)的男子攝影為例,說道:「若只有知面,則不具有盲域,除非有了刺點,便開闢(暗示)了一片盲域。」、「我能命名的,並不能真的刺我。無法命名是心煩意亂的好徵兆。」

讓巴特無法命名又難以啟齒的是什麼?這確實存在卻又常被視而不見的是什麼?

隨著性別理論與運動的興起,隨著日後書信、日記的出土,隨著研究者的分析,我們終於把羅蘭.巴特牽出櫃外(bring out);我們知道了他未曾言明的刺點和他瞥見的盲域為何。正因為它當時仍屬污名,所以巴特必須用如此迂迴、密碼化的方式來表達,這同時也透露了它的邊緣性格。

時至今日,台灣的藝術展覽與策展論述,意圖顛覆既定的藝術觀念與法則,其重心與詮釋已是百家爭鳴,卻獨獨缺了酷兒(Queer)的身影。諸多藝術作品與論述,依舊一派異性戀霸權(heterosexual hegemony)的陳腔濫調,藝術圈的女性主義和身體論述,對同志議題常常也僅是蜻蜓點水,缺乏更細緻的討論。相較於電影、文學、戲劇……等等其它藝文領域的豐富表現,藝術界顯得多麼遲鈍!當然,藝術家們與作品常更有著切身的關聯——無法如小說創作一般,以「虛構」為擋箭牌,擺脫自身情慾的影射——或許亦是導致同志議題缺少發聲的原因之一。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提到:主流論述對待「他者」的方式,未必是公然充滿敵意的,也可以藉由忽略、協商、暗示,來完成兩廂情願的表象。是故,我們總心照不宣,即使同志與直人(straight)是互相滲透的,但一切仍是不要說、不能說、不必說,眾人相安無事。這情景彷彿芭芭拉.克魯格(Barbara Kruger)1981年的一幅作品《Your Comfort Is My Silence》。

若一個好展覽的要點是有趣、能讓人感動、能夠讓不同族群,有對話及溝通的空間,展現更多元的差異;那麼,或許我們已經歷了太多直人式的讚嘆,我想來一些更酷兒的感動。我對未來展覽的想像,便是更多藝術家走出櫃外,補足這疆域的荒蕪。畢竟,關於策展機制、展場互動、招徠觀眾……等面向的實務或理念,已有很多方家提出見解,所以我只挑這一點來說。

在藝術中,對於主體經驗的浪漫主義式的自我專注與熱衷,總不會過氣;在酷兒議題方面,自然也尚待發揮。主體認同是由語言並在語言中建構,它處理起來或許麻煩又棘手,恰似梅洛龐蒂所言:「當我的手往我的身體被刺痛那部分伸去時,我又為這個字返回」,但是,我們對藝術要求的,不就是呈現那痛點嗎?所以,即便它令人疼痛,「我再現它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發出聲唸它。」

至於強調同志現身,會不會導致二元對立?會不會更肯定了異性戀的不證自明?答案是:有可能。但我想,這等現身夠多了再憂慮也不遲;要解構主體前總得先建立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