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典藏今藝術154期
  • 刊登日期 2005-06-01
  • 類別 觀察論壇
  • 作者 簡子傑
難以捕捉的生命旅程--關於「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

「用你的生命時間,帶著你的身體親臨,一次故意的相遇」這就是「我去旅行V」的作品媒材。 ——湯皇珍


湯皇珍說「我去旅行了」,吆喝著一群人同行,儘管這是她自2002年發想的系列作品之一,但有別於前幾回,這次她大費周章地帶了更多的影像紀錄設備,行前開了場記者會,為了前往一個名為大里的東北角濱海小鎮,以重新製作一張她記憶裡的明信片影像。

運作著一套含蓄的詭辯原則
湯皇珍彷彿如此說著:「為了追尋記憶中的某個影像,旅行於是必要」。當我來到伊通公園,湯皇珍展示作品最後紀錄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當天活動記錄的影片投影、安放在低矮桌几不停播放的錄影帶,以及各式難以歸類的、像是各種旅行結束後帶回來的紀念物──相片,另外,在一個搭設成景片模樣的藍色紙幕前,有幾張相互關係模擬著被攝者當時站立位置的簡便折椅,看似輕鬆地陳列。

這裡沒有旅行本身的喧擾躁狂,相反,是湯皇珍令人熟悉的展呈形式。她總是可以成功地運用簡單的日常生活器具,創造出引人遐想的觀看距離:畫質如一般家庭錄影帶的活動記錄正循環播放,你必須坐在低矮長凳上觀賞,但無論是擺放電視的矮桌或是你正坐在上頭的椅子,都是這麼地簡樸,伊通展場也素淨依舊,它們僅以最小限度的「要素」來呈現聆賞家庭錄影帶的必要條件,但如果說,旅行所必要的度假時光真的有那麼一點欺瞞意味──紀德堡(Guy-Ernest Debord)意義下的那種被資本主義經濟給巧取豪奪的偽循環時間(Pseudo-cyclical time)──在伊通公園的「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讓我意識到的卻是另一種時間的欺瞞,這種時間使得所謂的「旅行」被正經八百的「作品感」給緊密壓縮,作品的真實生活事件在某種知性氣氛中後退,被反身包覆於某種以生活為對象的自我意識中。

湯皇珍的旅行寓居在一個原先不被看到的藝術家記憶中,透過藝術家對明信片內容的簡短敘述,卻以為同行者創造新的記憶為其事後效果。當旅行的展覽才正要開始,湯皇珍現在過去式地描述「我去旅行了」,站在她說是模擬海邊景致的藍色紙幕前,我知道事情可能完全不同,這裡運作著一套含蓄的詭辯規則。

是不是偶遇?
「是不是偶遇?」我自問自答的結果是這趟旅行一點都不偶然,但確實是某種遭遇。非但作品中與湯同行的人遭遇了藝術家,在伊通現場我們遭遇了作品。我不確知湯皇珍是否在這個追尋記憶裡的明信片之行動中也成功地遭遇了她的記憶?但為了說明這件作品一點也不偶然,我們可以援引藝術解讀的原則。證諸藝術史:湯皇珍當然不是台灣行為藝術史的唯一代表,但這件作品是她一系列「我去旅行了」創作的最新版本,於是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某種悉心演繹的個人藝術史中,這件作品參照著湯皇珍過往的其他創作。

它們分別是:1999年並未真正成行的「我去旅行I──北京之行」;1999年底搭配視訊電話,湯皇珍去環島的「我去旅行II──我去旅行、I am going traveling、Je fais un voyage」;虛構地擺設各種旅行遺跡的「我去旅行III──千禧伊通逍遙遊」;以及2001年的「我去旅行IV──Traveler.Bali」,在這第四趟旅行中,暗嵌著湯皇珍去峇里島某藝術營的創作過程,但作品最後卻是在台東海岸實現。

這些概述至少告訴我們:真實/虛構一直錯雜在湯皇珍的旅行行動中,關於旅行的敘述,卻碎裂在目的地不同、如何抵達也形式不一的各個作品中。事實上,在翻閱湯皇珍提供的各式旅行作品資料時,讀著她漂亮文字所表露的每次旅行之不同心緒,我不免產生疑惑:「這種旅行是否可以被一致地捕捉?」

有一點或許可以先行確認:因為這是旅行,所有這些遭遇都將伴隨著偶然,旅行是對旅途中陌生事件與其遭遇的期待,旅行中,你將成為與熟悉過往切斷關係的他者,你成為旅程中的孤立異己,好處是這為你獲取了一種隨機能力。

我傾向避免過早對不熟悉的作品進行詮釋,但當理論的捕捉又失敗時,也許我應該接受某種倒退般的後設見解:正因為這些旅行難以捕捉,所以它充分地完滿旅行的某種定義;另一方面,在湯皇珍各式旅行作品中,我至少注意到「旅行」這個詞語仍有其指涉功能,但這種指涉功能彷彿只是叨絮地說「某物正在指涉著旅行」,而某個更巨大的、不可劃界的地理範圍卻籠罩在旅行的整個所指。

我必須承認對這個旅行仍舊一無所知,但是對於「我去旅行了」的意識卻讓我發現這裡纏祟著自我指涉的陰影:並不是兩個根本是一樣的東西相互指涉,所以是自我指涉,而是從言語的旅行到實質的旅行之間,存在交互指涉的共同特徵,但整個指涉過程不是直接的,相反,它困難且充滿挫敗感,正如同在「我去旅行II──我去旅行、I am going traveling、Je fais un voyage」中,湯皇珍帶著龐大的視訊電話繞行全台,只為了等待觀眾打來的電話,開啟的是「豈能打開溝通的起點」之質問(註1),我們見到的是自己的背影,話筒中聽聞的是藝術家早已錄好的聲音,這迂迴的反響呈現出直接溝通的失敗,也暗示旅行的困難。

但這究竟是不是「一次故意的偶遇」?為了一張記憶中的明信片,集體的行動經過安排,藝術家主導作品的權力在追尋記憶的這個目的上允諾了要有某種共同想像的存在,但由於這件作品邀請了許多人共同參與,於是讓追尋這個想像的允諾彷彿是預告而非規定,在這裡,影像的實現可以通過不同的參與者任意拼湊,而環繞於這種集體的原則下,任何參與者皆可以演繹自己的旅行奧義。

真實生命的無盡旅程
在與一位朋友聊到湯皇珍的「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個展時,朋友覺得這件作品有許多重點,包括上述這些作品系列的參照關係、作品於伊通展出時的視覺形式、旅行議題的真假/虛構、號召參與者的集體行動模式、有關旅行的各種哲學式詮釋、或是對照於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文化時,旅行所隱含的虛矯的或批判的意涵......於是面對這件作品,總是有種摸不著關鍵的疑惑。

然而,「摸不著關鍵」,這種看似讓作品失焦的評論詞語,於我卻可能正說明了「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存在著某些不尋常的藝術價值。這種價值在於不對某種宏偉的審美欲求逕行滿足,或是說不對任何一種已知理念進行再度陳述,後者正如同許許多多從事「行為藝術」藝術家經常重複的再現模式──在這種模式下,行為成為雖然婉轉但仍然不過是某種先行理念的重演,作為承載這類作品的媒介的身體,反倒成為透明,並被工具性地「應用」於某些現成理念上。

但是在湯皇珍的「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中,「旅行」散佈在作品的各個機制層面:事前的宣傳單、各種細瑣的執行環節、最後的展呈形式,以及與湯皇珍相關系列作品的意涵上的糾纏......如此「到處都在」的特徵讓「旅行」──作為湯皇珍這系列作品的關鍵字──成為某種迴旋空間的空洞中心點,儘管人事物仍行動自如,卻還是要繞著這個關鍵概念打轉,也許驅動這個機制的動能仍舊軟弱無力,也許卻也因此多甩開了一點什麼不必要。
在這次展出中,尤其重要的是加入了「風景明信片」這個影像要素,這個要素讓旅行的歷程被凝縮成一張紙上被什麼再現的薄膜時間,在伊通現場展示出這張黑白相片上,有關旅行的一切前後被切斷而看似靜止,所有事後的觀看絕無可能滿足你的窺視慾,作品好像並沒有完成。

但湯皇珍說「我去旅行了」:注意她強調「有了這個『了』字,顯示說的人已經上路了」(註2),真實生命中的旅行仍舊展開,我有理由相信,她還會有許許多多的旅行作品。

註1:引言出自湯皇珍為「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製作的自述小冊中,她解釋「我為什麼旅行」需回溯至Cecile Bourne策劃的「你說我聽」展。
註2:見湯皇珍,〈報不到的旅行:湯皇珍我去旅行V/一張風景明信片〉,《典藏.今藝術》,152期,2005.05,頁146-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