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印刻文學生活誌42
- 刊登日期 2007-02-01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楊美英
與誰交歡?──評《淫奔》
評論展演:《淫奔》
展演團體:李清照私人劇團
展演時間:2007.01.12-14.
展演地點:台北市RingSide聚場餐廳
即使週日下午白晝的光線明亮,進了灰暗暗的Lounge Bar,一時片刻幾乎無法擁有清晰的視線。坐在厚重軟絨似的沙發上,身子彷彿要下沉陷入了。牆邊一角不高的平台,和座椅圍出的中間空場,就是低調無物的舞台,加上精簡必要的燈光音響,拉拔出一場充斥性愛暗示的劇場小品──《淫奔》。
這是由2006年正式成立的「李清照私人劇團」推出的第三部作品。據說,聽起來有點「淫蕩」的劇名,是導演劉亮延和編劇魚果從去年紅衫軍運動及近期風行的「騎馬機」得到靈感,不但設計十招「淫奔」招式,命名「一套獻給新台灣人的強身健美操」,還將社會主義運動代表性歌曲「國際歌」搭配不同語言版本,承載性與政治的暗喻。整個表演充滿天馬行空的想像,偶有幽默妙趣。
一開場,編劇魚果戴上假髮穿上緊繃亮片禮服畫上濃妝,造型融合了瑪麗蓮夢露造型與牛肉秀場主持人雙重風情,以一首「親親小木馬」揭示了野艷動感路線,然後擔任接下來十個片段的串場角色,唱出他爲台語版「國際歌」寫的歌詞:「來走!聽到風雨聲音,來去!我美麗的前程,一生的不幸成為過去,相邀半眠要來去。MiReDo夫婿已經睏去,我妝甲,古錐古錐,小情郎我就要去找你,過著快樂的日子!」
「已經整個崩潰了嗎?」「李清照私人劇團」在節目單「序」文裡娓娓細述2006年歷經台灣社會政治多重震盪之後,深感這種無聊的政治時代、無助無效的身體行動,帶來的結果僅僅「感傷而全身痠痛地坐著,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也不知道應該重新怎樣掌握」,於是只能「從否定自己開始」,「一絲不茍地愛撫自己,甚至愛撫出一種可觀性、精確性,一種非關他者的姿勢」,或許可以換得一點心靈的振奮,或許可以藉此「刺破台灣觀眾對性行為的優柔寡斷」,然後可以說出:「握著你!我便能前往顫慄的美地。」
其實,「語言」並非這個作品表現的重點,除去魚果仿經書格式所寫的「淫奔十式」,表演內容的形式結構上以王世緯、傅子豪兩位表演者從前者延伸出的肢體表演為主,之間插入一段段宣稱為保健運動法門的教學示範。各段之間的情境相異,並無直接敘述邏輯關係。
看似猥瑣的、激情的、撒潑的性解放表演,花招百出,精緻華美之餘,某些動作與表情明顯有誇張滑稽、讓人噴飯的意圖。不過,一遇到每個講解示範「淫奔」體操動作的段落時,表演者立即端正姿態、收斂眉目,與前段截然不同的表演情境形成反差,自有一種冷熱反差效應,博君一笑,惟,重複不變的流程,顯然產生了招式用老、張力疲乏的問題。儘管歌舞編排的使力賣命、服裝設計的扼要搶眼、表演者的能量放射,弔詭的是,整體作品最後沒有大肆散發性愛歡娛的熱情精力,穿透了艷魅的表象,卻隱隱浮現出一種無能的、無奈的心情,恍惚看見幾許寂寞芳心的幽魂暗自神傷,打發無聊光年(好比下沉陷入厚重軟絨沙發裡的身子嗎?)……由此,我們好像比較容易理解節目單裡所說的「一絲不茍地愛撫自己,甚至愛撫出一種可觀性、精確性,一種非關他者的姿勢」,因為,從許多具現於整個表演的個別環節,在在容易感受到濃郁的自我愛戀氣息、可觀的視覺效果、精準的動作投射,堪稱皆有一定的技術水平,但又不免納悶:諸多亮眼的局部為何未能彼此交輝,反而互相駁悖?所有個別表演元素加起來的總合,為何未能完成一個動人的整體作品?
說到整體性,絕非不滿足現有情境導向的劇場性表演結構,亦非要求表演文本的內在敘事邏輯,而是質疑如此單元化的結構形式、重複的想像模式、自溺的情感放送,是否能夠達到編導原有「將淫蕩結構層次化」的創作理念?一個多鐘頭的性慾橫流、淫媚、搞笑,假使只爲充分實現「猥瑣的無目的」的終極目標,是否即可臻於創作團隊企圖接近的「一種奇異的悲傷狀態」?
這樣的結構形式令人聯想起已故小劇場導演田啟元代表作品之一《瑪莉瑪蓮》,嘗試從女性書寫的觀點形塑出情慾的肉體,極盡誇耀女體之能事,同樣是沒有直接敘事邏輯關聯的分場結構,同樣是以音樂、表演者肢體、情境塑造為呈現訴求重點,可是,該劇的表演節奏快慢變化生動豐富,荒誕突梯之處每每叫人拍案叫絕,可說細膩又強勁,演員動作能量與象徵涵義輻射出寬厚的想像空間;該劇的音樂取材多元化,經常以最錯愕的方式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笑果極佳;劇中的語言運用,洋洋長篇,此起彼落,迭宕有韻,漸漸的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失去意義,反轉了觀眾原來對於女體裸露的注意焦點,延展了作品的觀賞與反思的層次。
雖然節目單文字慷慨陳述催生作品的社會脈絡,然而,粉墨登場可見三位容光煥發的表演者不斷以歌舞闡述各式男女合歡、神魂顛倒的妙技,華麗鋪排之外,如何建構雋永豐富的意義網絡,是下一歩的期待。同時,孔子提出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對應於表演文本的本質與表現形式之間是否相當的衡量,更是一個重要挑戰。因為,縱然表演的內容意義可以被多樣詮釋、任意重組,也可以完全沒有意義,然而,當一件創作與觀眾面對面的時候,除了呈現的視聽表象,到底意圖勾勒出什麼樣的心靈風景、向觀眾/社會訴說什麼,恐怕還是必要的關注,有待繼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