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印刻文學生活誌44
- 刊登日期 2007-04-01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阮慶岳
青山啼紅了杜鵑
極受藝術界重視的台新獎,今年的表演藝術類入圍名單公布,大大小小共10件,從其中可見出整體戲劇走向的多樣類型化,譬如商業大眾與實驗小眾、國際與本土、傳統與現代,以及領域間的交混,反映了台灣表演藝術正朝著多元生態發展的趨勢,
歡欣熱鬧,是令人欣喜的現象。
我其實喜歡看戲,卻也一直看得不夠多。
小時候住屏東潮州,有座人來人往的三山國王廟,廣場的戲臺小吃攤群集,節日時則燈火通明,各色表演都可以看到,譬如布袋戲、歌仔戲、軍中歌舞隊、學生表演團體,形形色色、五花八門輪番上場。
那時沒有選舉沒有電視,這樣有演出的夜晚,氣氛與情緒都是熱烈難耐的。時間到時,一家大小自己攜著板凳座椅,依序排排坐滿小廣場,靜待第一聲鑼音響起。我曾立在台前,看高中的姊姊在台上演出過話劇,她的臉擦得粉白,唸著什麼奇怪的台詞,與平日我熟知的模樣大不相同,讓我詫異難明。
在那樣的時代,大家都喜歡看戲,也能情緒投入,當眾掉淚或歡呼鼓掌起來,都稀鬆平常,也無人以為怪。舞台像是座永遠神秘的花園,不斷燦出一團又一團的花朵來,神聖又奧妙。
小五舉家遷到台北的金山街,整條巷子院弄深鎖,難得見到彼此相互往來,小朋友不知為何,並不玩耍一起。沒有戲曲作溫暖,又離了熟悉溫暖南台灣的我,有著忽然蕭索的感受。
後來搬到公寓房子,會隨著母親週六準時看台視下午的京劇節目,一些熟常的老戲碼,幾個老演員的面孔,到現在還能依稀記得。對似懂非懂的傳統戲曲,因此有著某種牽繫的情感。
看這次台新獎入圍的表演作品,有一半是與傳統戲曲有相關,像是二分之一Q劇場的「小船幻想詩--為蒙娜麗莎而作」與「戀戀南柯」、江之翠劇場「朱文走鬼」,以及國光劇團的「金鎖記」與「青塚前的對話」,令人詫異。
前個週末去戲劇廳看了「金鎖記」,這部由張愛玲小說改編的曹七巧故事,許多人都熟悉。戲的製作與企圖心龐大,團隊搭配流暢自在,三小時看下來意猶未盡。當然整個戲的重心,還是放在魏海敏飾演曹七巧的一生轉折上,角色戲份唱作驚人的沈重,魏海敏不愧聲名與期待,一肩挑下責任,相當不容易。
曹七巧事實上會讓我想起來「慾望街車」裡的白蘭琪,那種個體內在的原初情感,在對抗虛妄慾望過程中逐漸沈淪,終於步向自我世界毀敗與死亡的過程,藉由兩個同樣時代裡的東西方女性角色身上,有趣的相輝映著。兩個戲的重點,其實都不放在毀敗過程的渲染,更在於與初衷回顧對照的反思上。某個程度上,二者都有著些許彌爾頓「失樂園」裡,只能前行難回首的悵然意味;甚至因此,還可以讓我們思考起現代性的無限慾望擴張現象,與個體生命價值間的宏觀問題來呢!
當然這樣去想,可能有點逸出去太遠。但是曹七巧除了作為一個自作自受的可悲女性角色外,其實有可能還述說著整個時代,在現代性過程的底層裡,款款暗流的某種個體與慾望間,其實不可對抗的悲歌事實,與因之對逝去過往樂園,某種懷想的哀悼感受。
魏海敏的耀眼演出,自是這戲碼成功的原因,當然其他部分搭配得當也功不可沒。例如將京劇與話劇文白交混,將舞台由傳統戲劇的抽象性,局部導入話劇常用的現實元素,雖是成敗功過可能各有議論,但確可見出導演的用心與意圖。另外,戲份不算太多的唐文華,把三爺角色的壞與俊,詮釋得相當漂亮,也叫人印象深刻。
這樣看戲,是挺開心的。
國中之後,我與傳統戲劇就比較疏遠,斷續看了些改編與新作的東西。近來比較有姻緣的,反倒是因為七等生的關係,開始接觸了的南管戲曲,常聽到的是王心心與吳欣霏,非常喜歡。而大約也在同樣時間,第一次看到了張繼青的崑曲,唱的是《牡丹亭》,整個崑曲的文雅細緻,以及張繼青的迷人風範,都令人傾倒。但那時真正撼動到我心底的,卻是湯顯祖那樣纏綿悱惻、柔似無骨的詞語。
原來戲劇的文字,也可以這樣的美麗與迷人。
遍青山(這是青山)
啼紅了杜鵑(這是杜鵑花)
那荼蘼外煙絲醉軟
還有:
一時間望眼連天,一時間望眼連天,忽忽地傷心自憐。
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我慢歸休款留連,聽這不如歸春暮天。
春香啊!難道我再到這亭園,難道我再到這亭園,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
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
文字與戲劇緊緊相扣,心思也牢牢被鎖住。
後來再看別的戲,都會不覺把戲中的詞,拿來和《牡丹亭》作比較,也自然有些悵然若失,好像什麼期待沒能填滿似的。這許是不該的,湯顯祖自是湯顯祖,與他人並不相干,也沒有道理要一起相比較吧!
但真的還是覺得他的詞好,迷人又不脫戲。
數年前一個舊曆年,獨處家中,翻讀了莎士比亞的《羅蜜歐與茱麗葉》,是梁實秋的譯本,中英文對照著看,入了迷的一口氣讀完。出乎我意料外的,居來莎士比亞劇本的文字,是這樣的好!我當然不意外他的劇本好,但我著實被文字的優美性嚇到了。
那幾日寒流襲台北,我窩在屋內,也無事可做,就異想天開改寫《羅蜜歐與茱麗葉》譯本,用意想寫個短的獨幕劇,可以三個人用40分鐘,在家中客廳就演完,讓親戚朋友來看。然而其實更大的動機,是想要去試著捕捉莎士比亞原作中,那樣精彩迷人的文字。
就年節三兩天的寫了這微型譯本。
現在翻出來再看,有些難為情,畢竟翻得匆忙,文氣重了些,也有些草草了事的意味。但既然提了,就抄來看看:
但是為什麼……
紛亂的愛,糾結的恨,全非原來樣貌了。
啊,沈重的輕盈、嚴肅的虛妄、混亂的整齊!
鑄鉛羽翼明澈煙霧冰寒火焰與憔悴的健康啊!
是醒著的睡眠,全然不是本樣了。
這是我僅知的愛情,無真實知覺的愛情。
你為何不嘲笑我呢?
有些上了舊癮的,再來幾句吧!
不,我的兄弟!
新火終將燒盡舊焰,新傷也將掩去舊痕。
唯有旋轉才能止住暈眩,
只有憂傷可以治療憂傷的絕望,
為你的眼蒙上新的迷障吧,
積存的毒汁必會消逝。
發覺自己其實一直頗著迷於戲劇裡的語言。
但是現代戲劇似乎某個程度有著反語言的態度,或說是反對語言裡的文學性。這原委我並不明白,但有時看著視覺繽紛奪目的戲時,竟會暗自懷想著婉約的語言來了呢!
我看今年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類的決選作品,有極大部分的戲,是與文學與語言在作對話。其中有些戲我看了,有些還沒看,但我是欣喜見到語言能這樣在戲劇裡,再度扮演某種積極的參與角色。
這是今年決選作品,除了類型多元外的另一好處。但就多元的角度來看,整體方向還是有些偏商業主體的甜美取向,對更邊緣實驗的作品,或議題挑戰度大的苦澀作品,其實應可稍微眷顧一下。
戲劇具有可以使現實離地三尺的威力,語言只是其中一雙極美麗的翅膀,像戲劇的其他部分一樣。
因為,任青山都是能啼紅杜鵑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