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文化快遞 No.183
  • 刊登日期 2015-08-04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周伶芝
詩在夾縫中的遺屑與路徑《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

城市的詩藏在哪裡?或許是人行道的石磚上,或許是捷運車廂裡,但不見得就是那官方選取摘錄的片段詩句,被端正地銘刻或裱框,像碑一般。詩本身並無對錯,然一旦成為車廂中的告示牌,它反倒弔詭地失去了聲音,註定不被朗誦,隱沒在日常的倉促之中,甚至淪落為一種城市表象的情調,僅此而已。

 

鑿取文字髓骨 讓詩自行遊走

除了印刷紙本,詩或許該在街頭散漫,也在建築裡鏗鏘,淬鍊過後擊打。忘記城市裡有詩,也是忘了詩在行走的身體。詩亦有身體和行進的運動,對於這一點的忘卻,窮劇場所致力的「文學劇場」是一個具體的實踐;而今年首度開啟的馬華文學劇場策展「要說的都在這裡」,選擇以齊東詩舍作為展演空間,更是一個宣示與實驗的行動。非常規的劇場展演模式,將日式宿舍的環境空間納入身體與詩的對話,已說明了其策展創作將歷史、殖民與文化的混種性格納入之意圖,讓詩文重回城市的現場。

為期3週的馬華文學劇場,分別以木焱、黎紫書、劉藝婉3位馬華作家的作品為創作焦點,依序以詩感肢體、拼接影像和音樂演唱形式,挖掘文字的非敘事性與另類感知。第一檔的選題作家木焱,過去幾年往返於馬臺之間,創作主題多以鄉愁、漂泊為主,而久居於臺的馬華劇場導演高俊耀則從此為本,架構出一視拾字為拾骨、鬼影魅聲的《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

通常走入房舍的劇場創作總尋覓著打破演出與觀看的關係,盡力擴大視野所及,以求不辜負空間的慷慨。但是高俊耀在此作中的空間調度,卻予人規則限制上的驚喜,透過和式玻璃拉門建立境外境內的邊境視角,反而真正使得日式宿舍的空間意涵進一步被申論。首先,高俊耀並非如一般的文學劇場,逐句對照般的演繹詩中意象,亦非遵循傳統的聲音路線,「讀詩」大概是導演試圖避免的簡便形式,而詩所傳達的身不由己,或說作詩背後的動機,似乎才是這齣戲所嘗試的關係佈局。

 

解構語言鏡框 擊破意識形態面具

觀眾坐在室內的和式地板上,隔著拉門的窗玻璃觀看門外走廊和庭院裡的演出。走廊上一名身著黑雨衣的男人,將黑板上所寫的「凝視的語言」改為「語言的凝視」。一排站開的男女演員則著黃色的輕便雨衣,以類體操的動作重複身體的細節和命名,如瞳孔、皮膚、召喚的耳垂、皺褶的指甲、悲傷的腋下等。一切的聲響,無論是話語、寫黑板的字聲、雨衣的窸簌聲等,都透過收音再混音,形成一種奇異的延遲感傳到室內觀眾的耳朵,卻又像現場聲響製造的音畫同步。演員貼著玻璃,詩句在口中含糊,彷如失語的孤魂野鬼誦念難以發聲的咒語,以尋得窗格界線間的縫隙好滲進屋內。

但他們終究不得其門而入,或說這道拉門的界限,一如身上的雨衣,不只是膚色的意喻,更是無形的意識型態在權力操弄下而成的視覺形象,區分你我的界限。於是門裡門外的空間調度,翻轉位階關係,在一種帶有威脅的隔絕感裡,創造出解構語言的鏡框。不以木焱的原詩句為主幹,高俊耀以平行的創作者身分回應劇場寫詩的方式,卻更能表現其中無國籍與漂泊的感知。加之對照雨衣人在黑板前的語言課,字句遭反覆擦拭與改寫直至統一狀態,或各種東方、民間舞蹈的不協調到眾人齊跳芭蕾的基本舞步,身體和語言一樣受到宰制與同化,因而課堂上學習官方制定的語言即屬殖民的暴力。

這之中最具其物質性的部份可說是粉塵與字聲。粉筆寫字的摩擦聲,粉筆應聲落地、清脆的斷裂聲,是書寫的奮力和抵抗;擦去字的板擦拍出飛揚的粉塵,好比失去形體的字的遺屑。但演員隨即將這磨碎的身體抹於臉上,讓自己的面容成為字屍的載體,而手指旅行於黑板上,則為磨碎的字躡走出消逝的路徑。這些非典型的文字身體調度,在詮釋規訓和無語的辯證上甚為精采,然反觀其中一段眾演員於庭院草地上遠景奔跑,並以接觸即興的方式融為一團再分散的安排,則顯典型且無力,也提示出這齣戲還未處理的面向,未能直指身體因語言游移、無根的模糊狀態。

非典型的創作方向,其實正呼應在臺北以馬華文學入題的劇場策展之必要。馬華的邊緣性格,述說始終混搭迷離的移民色彩,以及華語城市同類相近的政治命運。當中文歌詞的〈月光小夜曲〉與日文的〈莎韻之鐘〉相互疊合混音,迴盪在日式建築的齊東詩舍時,彷彿鄉愁的身體這才找回了詩意的歸屬,卻是來自殖民歷史的幽靈回音。而此等懷舊的精神官能,不也是聯結了馬臺之間在歷史和記憶上同等的夾縫與掙扎。詩可作為凝視的語言,在這裡,劇場則通過凝視語言的遺屑,重返身體的處境。

 

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
時間│5/1(五)
地點│齊東詩舍(臺北市濟南路二段2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