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典藏今藝術雜誌2008年12月號
  • 刊登日期 2008-12-01
  • 類別 視覺藝術
  • 作者 陳怡君
侯俊明與巴特間不經意的對話

文本之間會相互滲透,以對話的狀態出現在讀者的眼前。我的手上有兩個文本,一個是羅蘭巴特所著的《明室》,一個是侯俊明的作品集《穀雨不倫》,這段日子,我有時陷在巴特的字裡行間,有時逛在侯俊明所拍攝的影像當中。在《明室-攝影札記》的第二章,我看著作者詳細的紀錄,自己在觀看照片時所繁殖出的各種問題,論述鋪陳的過程,他分裂呈兩種狀態,時而站在主體(執筆者)的位置,企圖歸納出攝影的本質;時而把自己當作一個客體(一個看照片的人),觀察自己閱讀照片時引發的各種情緒。最終,當他追溯到母親的生命特質時,他也拾獲了攝影的本質。

《穀雨不倫》為侯俊明於2007年出版的攝影集,當中包含了二十七組照片,與十六封情書。照片的部分,兩兩為一組的並置在同個版面,影像旁附錄著手寫體黑字,寫下他對那「戀人」所欲傳達的字句。我這位觀者,並非他口中所喚的「吾愛」,但從那灼烈、執拗的口白,我似乎也看見一個人怎麼把劇烈的情緒波動,壓制在文字的符號裡。在我看來,侯俊明採集檢體的對象也是自己,在時間的隔離下,所有曾經落在自己身上的感知,不管是「可視性」或「可述性」皆提高了,他開始有能力將它們以影像或文字謄錄下來。羅蘭巴特的《明室》與侯俊明的《穀雨不倫》,這兩位作者都出現了一個共通性,他們緊抓者自己,不閃躲的、不妥協的進行了最細膩的解剖,迷霧驅離了,他們見到自己所欲表述物的核心。巴特的文字,與侯俊明的創作在不同時空下呼應著,在我的眼前。

雖然巴特說:「我要發表心靈,但不公開隱私。相片應該是單獨看的,有必要重劃公眾與私人之間的分野。」[i]但是當這原屬私人的文本,以印刷書的姿態平鋪我眼前時,我就是他所謂「能再度詮釋作品意義的讀者」,其作品意義正在我的意志下延展著,它蔓延到侯俊明的圖像。侯氏說:「我其實並不喜歡照相。我覺得在我動心起念間,世界被異化了,變得更不真實,更難與之合一。」[ii]照片裡,不管是街道、墳墓、海洋、鐵軌等,確實都是他冷眼旁觀下的產物,每個物件都清晰、穩固的鎖在方框內。隔著觀景窗,「真實」異化了,他察覺到他的身體被排斥在那世界之外。但是,他檢視世界的方法也因此改變了,他說:「我變成了一個耳聰目明的新鮮人,在觀景窗的方裡,世界被我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大來看,來品嚐。」

而巴特為了檢視母親的靈魂,他也對照片做了類似的動作:我渴望將這張臉放大,以方便觀察,更深入瞭解,終至認識其真諦。我之所以抱著發現真相的瘋狂期盼,只因攝影的所思是「此曾在」。可嘆的是,我雖然努力檢視了,卻什麼也沒發現。面對冬園圖片,我是個差勁的夢想者,徒然伸出手臂想擁住影像。[iii]巴特企圖接近「真實」的渴望,被回絕在平坦的照片表面上。侯俊明眼前的世界,也被捕捉影像的工具-鏡頭,給隔離了。

巴特追逐著那逝去的母親,他坦承:對我而言時間消除了「痛失」的感受(我不哭泣),如此而已。其他一切依然如故。因為我失去的並不是一個人形(母親),而是一個生命體;不是一個生命體,而是一個質(一個靈魂):並非不可或缺,而是不可替換。[iv]從此,他負有莫名的使命要尋找出那個完全不可替換的質。而侯俊明面對那段逝去的愛情,他無怨悔的說:「即使我被摧毀的屍骨無存,我也願意去承受。因為我虛矯貧乏的生命獲得重生的可能。我將在你的愛中蛻變。」[v]他認為,承受痛苦可使他重生、蛻變。情感上的「曾有過」,無法釋懷地擄著侯俊明,發燙的印記逼迫他銘刻下來,它藉由侯俊明的身體顯現,創作即是那遭遇的出口。

攝影的所思「曾在此」窮追不捨的召喚巴特,相片給了他無可取代的「確定感」,有個不能否認的東西曾在那兒,不能造假的靈魂正召喚著他,藉此他慢慢認識光的書寫,他說:「相片根本是指稱對象的發散物,從一曾經存在的真實體放射出光線,直到觸及此時此地的我;傳送時間長短並不重要,死者的相片如同發自星星的光線穿越時空,延遲而答,觸及了我。被拍者的軀體和我的眼光之間有種臍帶相連。」他發現了攝影中畸形的靜止狀態,他思索出一張照片確切的存在狀態,攝影是一個過去時態的真實。侯俊明這個拍攝者,這個目擊真實事件發生的證人,領悟的卻是在快門啟動的現在時態,也就是他所謂的「動心起念間」。他敘述:「平常散步的小徑,會因為我拿著相機而變得不尋常,突然間我會看到很多我平常視而不見的東西,彷彿它們之前並不存在似的。」[vi]鏡頭對他來說是個轉接頭,接應到另一個陌生世界,對應的關係改變了,感官甦醒再次接收。

這兩人,一個站在那發光物的面前,把對象擠壓成光的圖像,另一個人站在光線書寫的圖像外,延遲地遙想那原始的狀態。他們皆用照片來考驗自己,巴特手捏著母親在溫室花園所拍的照片,他逼問自己,為何是這張兒時的照片?在這麼多的照片當中,為什麼他認為只有這張照片成功捕捉到母親的靈魂?他層層的解套,最後他得到應答,「就是這個!」這回應我瘋狂慾望的,這不可名狀的,即為氣質,他言:「氣質就像一道光明的影子伴隨著身體。一張照片若不能顯示氣質,身體便如少了影子。」[vii]而侯俊明面對自己感情的癱瘓,他學習到一個釐清的工具-自由書寫,據描述:在自由書寫中與自己對話,與問題對話,可以一層一層的穿透表象迷霧,接觸到問題的核心,瞭解自己最深沈的需求是什麼。對「真相」有所瞭解之後,就不會向外、向他人亂索求些根本不是自己要的東西。不會亂抓,而可以待在自己的〝家〞,守住自己。[viii]他看著自己頓挫經驗與回憶相處,最後,他發現真相蟄居在自己裡頭,只有不斷的搥搗在自己迷惑上,問題才得到抒解。

這兩個人,他們都尋到了一個旋轉門,在這黏密的生存環境中,只有「距離」能提高一件事的可視性與可述性,一個利用照片的解讀,一個利用鏡頭的拍攝,這兩個媒介疏離他們與這世界的關係,讓他們有機會尋到適當的語言,重新把浮動的意象包圍。只有牢牢抓住自己的衣領,一步步逼近那不可名狀的感受,「痛失」才能成為創作的資產,「混淆」才能在泥流中淘洗成金。

文:陳怡君,台灣藝術大學、台南藝術學院藝術史與藝術評論所

註:

1 攝影時代正巧應合了私生活闖入公眾生活的時代,但就巴特認為,相片該是單獨看的,公眾相片的閱讀追根究底還是私人性的閱讀。引自羅蘭巴特著,許綺玲譯,《明室攝影札記》(台北:北星圖書事業,1997年),頁115
引自侯俊明著,《穀雨不倫:六腳侯氏世紀末性愛卷》(台北:華藝文化,2007年),頁2
他所謂「冬園」圖片,是指一張母親於五歲時,在一間名為冬園的溫室花園所拍之照片。(同註1,頁116。)
同註1,頁92
同註2,頁29
侯俊明敘述說:當我興起照相的念頭,帶著相機出門時,我就變成了一個獵人。走在平常散步的路徑上,我再也看不到平常散步的小徑了,那個平常我以散步的心情所感受到的小徑消失了,我只看到我當下最想搜尋的景物。(同註2
7
巴特言:一張臉的氣質是不可分解的,他在冬園的照片中尋回了母親的氣質,忽然間,假面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心靈,沒有年齡,因為這氣質與面容共存,在她漫長的一生中我日日目睹。(同註1,頁126。)
游崴,〈侯俊明談文字與書寫〉,《現代美術》,133期,20078月,頁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