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文化快遞 No.185
  • 刊登日期 2015-10-09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薄光
鄉愁幻滅後,離散來臨前,人如何完整?阮劇團《家的妄想》

女孩(余品潔飾)和劇團來到嘉義東石鄉沿海漁村。她掛上手籠和女人圍坐在蚵堆前摸索挖蚵技巧,影像輯入女人自述的話語:因為家中男人行動不便,蚵寮生計便落到她一人肩上。靜默,我們在她的口音中思忖她棲身漁村之前,如何在一次次身分歸化、證件移交與註銷、旅途奔波、跨國匯款手續中,把「家」的遷流實實在在銘刻到自己身上。無聲,我們仍等待影像敘事可能從劇場之外引入的篇幅,尋索女人為何選擇離開家鄉,重新尋找歸所。

 

訴說對家鄉的思念

既已離散,離家的人只能以勞動在時間中換取家的肯定,也才能居留一方。影像卻從另一個方向述說女人對故鄉家人的思念,在泣不成聲處留白。稍後的段落裡,影像播放漁會舉辦的剝蚵比賽。謀生的技術成為營造認同的「表演」,彷彿這是一種讓新移民─女性忘記哀傷,參與漁村的在地記憶的方法。但就在鄉愁─安居他鄉的刻板感傷被啟動之際,這樣的敘事是否也不知不覺複製了一個以配偶關係為核心的認同結構,而遺漏了影像敘事可能開啟的多重視野,去解析離散與遷徙的深層原因?

回到劇場,品潔飾演的女人披戴蚵寮下的裝束,坐在凳子上就著網籃剝撿鮮蚵。值得注意的是,掛著先人遺照的公媽廳空間符號取代了蚵寮,集約出女人受到囿限的「居住」。撿拾酒矸的阿伯(陳盈達飾),這位劇場裡的「值日生:李爾」閃著熱切的眼神,像個說書人向觀眾傾訴他和命運搏鬥的怨嘆,在激動處籲請大眾對無數的歹命人施捨一些慈悲。當投影幕播放臺灣受到颱風、水患侵襲而喪失家園的新聞,他以父親的形象站在「追求夢想」門楣橫批下,卻只能在風雨中以憤怒和匱乏眼見時代的洪流沖進家門。風雨停歇,海水灌進東石漸漸沒入海平線的土地,滲進祖先的「佳城」裡。阿公(盧志杰飾)的亡魂穿著夏威夷衫躺在海灘涼椅上看報,碎念地層下陷、淹水的問題。這兩代父親面對家─傳統失落的碎念焦慮(nagging anxiety)配合刻意營造的李爾王形象卻顯影一道父親的焦慮凝視,沿著道長講述閩南漢人成家、入殮、安葬、撿骨的規矩,望向父親的死亡。在這個被父親凝視的傳統敘事裡,從生到死,人總是把自己安置在家的空間隱喻裡。

但「離家的人」終將在離散經濟體中把自己跋涉成自己的異鄉人。原本靠「看天田」吃飯的父親成為由發財車派遣的廉價房地產看板。不願一生被埋在蚵寮氣味裡的少女(詹馥瑄飾)闖蕩都會文創空間,駐唱、拉著行李箱在市集販售手工薑餅屋,散播家的想望也累積尋夢的資本。女人依然坐在原地,靜靜挖撿鮮蚵,守候崩解的家,也被阿公的亡魂看守。難道以上情節所發出的溫情籲請、父親的焦慮、女兒的追夢與鄉愁就這麼合理?女人在家屋前難以忽略的靜默,為他方無所不在的故事留下一道空隙。

 

傳達離鄉的無奈

投影幕播放女人參加社區土風舞公演,〈浪跡天涯〉這首在某個年代傳唱民族風情的歌帶著東石的媽媽、媳婦、女兒們舉著鈴鼓,舞動過時的步伐和手勢。女孩余品潔拍著鈴鼓,和投影幕裡的女人們同步舞動,她卡在兩個時空的落差中跳舞,還要自信地看著觀眾,那股彆扭把「認同」這件事細微地疏離出來:面對家的失落,我們是否不自覺地尋找認同的代理人,讓離家尋夢的人來幫我們填補土地上的空白?這是當代情感結構中難以安頓的矛盾與危機:因為「追求夢想」是活下去的動力,人們需要繼續製造空洞的、溫情的想望,在心裡安置一個在家鄉努力的人,讓她/他的幻影守著那可供回歸的地方。

數個散置的映像管電視螢幕跳出卡拉OK跑馬字幕,一家人像在歌廳秀現場高歌洪一峰的〈放浪人生〉。這是島內都市經驗之初的臺語歌傳統裡重要的主題:離家的浪子在曾經詢街問路嚮往的都市底層勞動,邂逅春夢、拋家棄子而後懊悔不已;或是遊子、孤女每月寄錢回下港換取的鄉愁。夜晚,都市裡的歌廳、郊區的卡拉OK 店開始傳唱這些歌,和著菸酒讓故鄉靠近遺忘一些。舞臺上的歌舞線卻在一首歌的時間裡,讓我們看見當代「人」在離散的經濟體奔忙,而在生命厚度裡背離出來的不能承受之輕。「追求夢想」和〈放浪人生〉的喧囂步伐藏著靜默的控訴。危機之後,理解之前,若不為發聲、記憶、甚至控訴,云何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