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來源 文化快遞 No.129
- 刊登日期 2011-02-01
- 類別 戲劇戲曲
- 作者 鴻鴻
帳篷中的現實與傳奇 評台灣海筆子《蝕月譚》
跳樓自殺的女工沒有死,反而騎著一匹碩大的白馬出現,變成了射日的后羿。嫦娥卻抱怨,丈夫只會射烏鴉,害她每天只能吃烏鴉炸醬麵。白手起家的企業富豪,以紂王的身份,養了情婦,並請了一個化身為「投繯觀音」的女工當僕人。人類的母親女媧,現在開了一間「女工PUB」,許多穿防塵衣的女工在裡面伴舞。鎮守金門的風獅爺突然開口說日文,自稱是幫國民政府打古寧頭大戰的日本軍人,白團統帥白鴻亮……。
繁華大直造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這些混合了現實社會議題與神話典故、歷史人物的情節,以奇妙的邏輯串連在一起,組成了介乎夢與真實之間的《蝕月譚──東亞絕望工廠傳奇》。
2011年1月6到10日,這齣戲在大直的一塊空地上,搭起兩個帳篷演出。放眼望去,附近是美麗華遊樂園、愛買商場、莎多堡奇幻旅館、停車場,現實環境的光怪陸離程度,似乎並不亞於劇中的虛構世界。
帳篷劇,源自日本70年代的抗爭運動,開拓了制式表演空間之外的另一種可能。10年前櫻井大造帶領「野戰之月劇團」來臺演出,感召了許多人。迄今在臺灣持續從事帳篷劇表演的,有差事劇團(去年在西門町電影主題公園演出《江湖在哪裡?》)和台灣海筆子(去年在土城彈藥庫演出《拾日譚》)。這次大直的帳篷係由櫻井大造與臺、日成員共同搭建、共同演出。
帳篷,給表演更自由的空間
為什麼要選擇帳篷?相對於一般劇院,帳篷有鮮明的游擊性格。在本來荒廢的土地上種植生機,掀翻議題,下次換地再戰。在形式上,簡陋的帳篷可以用水、用火、把帳篷打開和外界聯通、還可挖掘壕溝地洞,機關遍布,這都是一般劇院無法做到的奇觀。這次《蝕月譚》最後,甚至讓屋頂掀起,振翅欲飛,觀眾的心也隨之震動並飛起來了!
由於帳篷劇的製作從來不申請官方補助,參與者只有集資奉獻,而沒有收取酬勞,是明明白白的理想性格;在這官民一起追求「文創產業」的時代,更顯得不合時宜。演出者可以說是「業餘」的,但是他們的表現,卻遠遠超乎「專業」──每個人都要一起搭拆帳篷、繪製布景道具、縫製戲服、輪流公炊,演出時除了連篇台詞,還需要懸吊、歌唱、火舞,比起專業劇場的分工,這批帳篷劇工作者簡直十項全能。
《蝕月譚》的演員陣容更是海納百川,有戲劇學者、小劇場演員、舞踏舞者、餐廳老闆娘、快遞服務員,身分的多重,迥異於一般劇場製作的演員質地,表現出更多樣的真實身體,以及強烈的傾訴熱情。有人說,帳篷劇是很「水」的戲劇,因為「汗水、淚水、口水」滿台紛飛。這種熱情也十分能感染觀眾。
諧趣表現反諷現世的不公
《蝕月譚》雖然是以不堪工廠剝削而自殺的工人為題材,表現手法卻絕不沉鬱,反而充滿熱鬧和突梯的喜感。除了將現實人物賦予東、西方神話名號,造成諧趣效果之外,還不斷調侃、揭穿演員在「表演」的現實。將神聖人物俚俗化,原本是民間戲劇的慣技,但這齣戲卻帶有傳統民間戲劇少見的、對資本社會的批判意識。
例如,裡面有一個無常鬼,在電梯裡現身,他因為悲憐跳樓的女工,將她們從「墜落地獄」的餓鬼升格成「投繯觀音」。閻羅王認為他被收買了,於是施以酷刑懲罰。他被懸吊在電梯底下,從閻羅王居住的頂樓往下墜,咚地一聲直達墜落地獄:「就這樣重複40次,我整個人摔得血肉模糊,眼珠往外飛、內臟往外掉。」然而伴隨著這段殘酷的敘述,無常鬼卻拿扇子跳著滑稽的鴨子舞。別人為他打抱不平,他還聲稱,閻王有理,「不論階級地位,不分男女老幼,地獄的審判是絕對公平的,賄賂還有同情都不管用。」所以身處不公不義的世界,受苦的人們才會期望可以儘快前往死後的世界,因為他們相信只有陰間才是公平的。
全劇充斥這樣看似悖謬,卻極其蒼涼的諷喻,讓觀眾豁免於談話節目的快捷口水,打開另一層對現實的感受空間。然而,劇本雖滿載細膩的思考,全劇的表現手法卻五花八門、招數百出,場景變化之快、情節轉換之奇,令人視與聽皆應接不暇,很難在看戲當下,便釐清全劇的豐盛訊息。
看戲當下,觀眾從踏上草地與泥濘開始,進入的倒像是一種儀式。這帳篷,便有如公平清算世間萬事的地獄,為不平的人世,唱出鬼火般的樂曲。那不是我們在無菌室般的大樓中採購的世界,而是揭露這所大樓是經由什麼樣的血汗與淚水,建造起來的世界。